【荐语】
汉武帝作为中国历史上杰出的君王之一,在位五十四年,可以用“内强皇权,外服四夷,迷信神仙,晚年改辙”这十六个字来概括。
汉武帝既是一个非常有作为的皇帝,又是一个备受争议的皇帝。他奠定了中华2000年的帝制格局,成就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国崛起,也差点将汉王朝推至崩溃的边缘。赞之者称其为圣王,毁之者贬其为暴君。本书通过三个时代的三位史学家的视角,重现了一个立体的汉武帝。
【你将获得】
1.了解汉武帝的辉煌往事
2.回顾汉朝跌宕起伏的历史风云
3.学会多角度思考的学习方式
【作者简介】
姜鹏
复旦大学历史系副教授、百家讲坛名师。已出版著作:《北宋经筵与宋学的兴起》《帝王教科书》《德政之要——〈资治通鉴〉中的智慧》《齐家与治国:姜鹏解读〈资治通鉴〉》《稽古至治:司马光与〈资治通鉴〉》等。
【精彩选段】
1.从历史的角度讲,在中国实行了两千多年的皇权统治,是在汉武帝的时代定型的,这是中国历史一个最基本的特征。P.07
2.大家知道,汉武帝时代有两件大事惊天动地:一是四面出击,威服四夷,尤其是和匈奴长期作战,消耗了大量国力;二是迷信神仙,四出巡游,为求长生不老,耗费大量财富。P.83
3.我们现在就可以结合三位史家的不同叙述,同时也结合我们今天的认识,对汉武帝这个人和他的时代作一些总结。我们可以用十六个字概括汉武帝的一生:“内强皇权,外服四夷,迷信神仙,晚年改辙。”P.354
【思维导图】
【对谈实录】
樊登:各位好,今天我们要给大家讲一本历史书,叫作《汉武帝和他的时代》。我发现真正搞历史专业研究的人是不一样的。比如说,你要了解汉武帝的时代,有三本书非常重要:《史记》《资治通鉴》《汉书》,这分别是司马迁、在司马迁一千多年以后的司马光,还有汉朝的班固写的。这三套书里对于汉武帝的记载是不一样的。所以,你所读的故事哪个真,哪个假,哪个观点更符合历史的事实,我觉得是读完这本书之后最大的体会。原来历史不仅仅是故事。我请到了这本书的作者,复旦大学历史系的副教授姜鹏老师来作者光临。欢迎您,姜老师!
姜鹏:谢谢大家!谢谢樊老师!
樊登:您这个书没有像别的历史小说一样,先开始就是“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,汉武帝诞生了”这样。您一上来就是讲他所做的几件大事。那能不能先给大家把前面这段补上,就是他到底是在什么背景之下诞生的?怎么金屋藏娇?最后怎么顺利继位?
姜鹏:汉武帝这个人物大家非常熟悉了。他其实是汉景帝众多儿子当中顺序排在中间的那个。他不最大,也不最小。我们非常熟悉的刘备,一天到晚号称“我是中山靖王之后”,那个中山靖王其实就是他的兄弟,是他哥哥,名字叫刘胜。还有一个大家很熟悉的是东汉开国皇帝刘秀。他的祖上是长沙定王,名字叫刘发,这个也是汉武帝的兄弟。那么这一拨兄弟里,其实最早胜出的是他们一个大哥,叫江都王。那他的母亲,这个姓我们今天还很少见,姓栗,叫栗姬。栗姬生的这个儿子是汉景帝的长子。
但是栗姬这个人,用咱们今天的话来说是情商不高。汉景帝有一次身体不好,他就说:“我要是走了以后,其他的孩子虽然不是你养的,你也好好对他。”结果栗姬就说:“凭什么呀?!”咱们今天的人就会觉得,这个人情商好像不太高。就是你先答应下来,如何巩固你和你儿子的地位是另外一回事情。但当时汉景帝一定是想从你这儿听到“那我肯定视如己出,所有的孩子都像是我的一样。”所以汉景帝心里也“咯噔”一下,这“咯噔”一下,就把他儿子给“咯噔”掉了。
所以这个时候,就体现出汉武帝的妈妈——姓王,叫王娡,这位女士就特别有意思。她之前其实是嫁过人,而且是生过孩子的。王娡的母亲,就是汉武帝的外婆,是一个特强的人。她算卦说,我这女儿以后是富贵之命,带着人到她婆家把她抢回来了。抢回来几年以后,就送到宫里。那个时候汉景帝还是个太子,后来就生下了汉武帝。
王娡情商特别高。王娡就去拉拢了一个人,这个人太重要了,就是汉景帝的姐姐,刘嫖(piāo),就是馆陶公主。王娡跟她关系搞好了以后,其实就是由大姑子做中间人,她跟婆婆关系搞得特别好,就是窦太后。这么一来二去,汉武帝就成为一个候选人物了。而汉武帝小时候,智商也特别高。六七岁的时候,王娡带着他去见姑姑。他有个表姐,她姑姑的女儿,就是陈阿娇。馆陶公主说,这样,两个人结个亲吧。他姑姑觉得我也不会白投资,万一你以后真做了皇帝了,那我的女儿就是皇后了。他姑姑那就问,你喜不喜欢你这个小表姐?汉武帝说,喜欢。姑姑又问,那你打算怎么喜欢她呢?他回答,我以后就专门用黄金造一个屋子,让我姐姐就住在这个里面。“金屋藏娇”这个故事就从这儿出来了。
樊登:但是大部分人听完这个“金屋藏娇”之后,就觉得王子和公主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。但是后来的结局并不怎么好,因为阿娇并没有给汉武帝生下孩子,最后被废掉了。
姜鹏:汉武帝后来真做了皇帝了,他的爱好就多了,就不是金屋藏娇这么简单了。就出现一个大家非常熟悉的卫子夫。卫子夫,我想她一定是一个特别有亲和力的女性。我觉得她不是那种让人感到惊艳的人,你能够一眼就认出她,应该不是。但是她一定是有柔和的性格的,会让很多男性会喜欢她,应该是这样一个人。
樊登:我知道您为什么有这个结论,因为我看了这本书。就是汉武帝是到平阳公主家里去作客,然后卫子夫其实只是一个合唱团里的一员,一个小演员。然后汉武帝看中了以后,就带回宫里边了,所以说这个眼缘很好。但问题是带回宫就忘了,隔了几年汉武帝觉得后宫里人太多了,要送出去的时候又看到了卫子夫,他才想起来。
姜鹏:对。历史学其实需要我们想象力,我肯定没见过卫子夫,但是通过这个场景,咱们脑补一下,我觉得她应该是这么一个有点好看,但是不足够惊艳的人。但是,卫子夫有一个特点,就是她“一枪命中”,马上就给汉武帝生孩子了,虽然第一个是女儿。那么这样的话,陈阿娇这位皇后跟卫子夫之间一定会产生矛盾。这个时候,陈阿娇的母亲,就是馆陶公主,她用了一个比较极端的方法。她为了让卫子夫不影响到她女儿的地位,或者说给卫家一点颜色看看,她派人抓了卫子夫的弟弟,卫青,就是后来特别有名的英雄人物,差点都把他给杀了。她要一杀的话,后来咱们历史就不一样了。结果是卫青的一帮兄弟,冒着生命危险把他给抢出来了。那这一下子,当然就把汉武帝给惹怒了。也因此,汉武帝有机会知道原来卫子夫还有个弟弟,他就开始用卫青——因祸得福。
樊登:汉武帝大概是十六岁继位,他是接了文景之治的班?
姜鹏:对。就是我们看汉武帝的这个时代,大家都会注意到,他最重要的事情是去打匈奴。那么我们如果看《史记》的话,司马迁会跟我们介绍为什么汉武帝要去打匈奴?两个角度:第一个角度,匈奴对于汉朝的影响,他的威胁性长期是存在的。大家都知道白登之围。这是发生在公元前200年,刘邦决定要去打匈奴了,被匈奴围困在今天山西大同城外的白登山,四十万大军被围了七天七夜。刘邦可以说是好不容易死里逃生。
樊登:您这书里边写道,虽然历史上没明说,但是刘邦应该是跟匈奴签订了一个条约,要给匈奴很多献贡,就是类似于后来的岁币之类的这些东西。这个事对于汉家来讲太丢脸了,等于是称臣了。所以,后来看到匈奴和大汉王朝的往来书信当中,匈奴总是会高于他一头,所有的这个落款都是这样。
姜鹏:对。那大家都知道,汉文帝是一个特别能够忍的人。咱们要说中国古代的皇帝谁的城府做得最足,就是汉文帝。就这么一个人他都忍不了匈奴了。他有一次就想亲自率军去打,就因为他母亲还在,就把他给拦住了。他就说“你们看不是我不打,我妈不让我打,那算了,咱们不打了,回去吧”,就回去了。匈奴人长期地拿了你的钱,你跟他和亲,他还欺负你,那么这的确是一个现实问题。
第二个角度,文景之治几十年以后,让整个国家的财力到了一个高度。就是大家很熟悉的,在《史记·平准书》里面讲的“京师之钱累巨万,贯朽而不可校;太仓之粟陈陈相因,充溢露积於外,至腐败不可食”。
樊登:就说米多得都腐败了,都没机会吃;提钱的那个串子都烂掉了,没人用,实在是钱太多,都流出来了。
姜鹏:对。这跟咱们老百姓一样,你钱多了以后,你就想办法要花出去了。到了汉武帝的时候,他也有这样的一种想法:第一,就是解决边境的问题,保护国家安全;第二,“我也能够打了”;第三,他还必须要证明“我这个皇帝是能够有作为的”,他要把整个社会,包括各种权力、各种资源都收拢或者号召到他自己的权威之下。这个就是文景之治以后,整个汉朝的国策发生的一个重大的转变:从无为而治、休养生息到主动地在军事上去出击。
包括意识形态。他从黄老学说转变到了咱们非常熟悉的儒家学说。儒家学说成为一个官方的意识形态,也是因为汉武帝。因为只有儒家的这样一种精神,才跟汉武帝的作为是配套的。
樊登:这几个事是有先后次序,一个一个发生的。我看您书里边写的“首先他要做的事是巩固中央政权”, 因为那个时候中央政权并不稳固?
姜鹏:对。比如说,咱们看毛主席的诗词“秦皇汉武,唐宗宋祖”,就是我们一提古代的皇帝,总是秦皇汉武并称,很少有人把秦皇跟刘邦并称的。刘邦才是汉朝的开国皇帝,为什么不是秦始皇跟刘邦并称,而是秦始皇跟汉武帝并称呢?有一个重大的原因,就是中央集权的问题。
皇帝的制度是秦始皇开始建立的。但是事实上,在那之后并不稳定。我们今天看到的,所谓的秦末农民大起义,所谓的楚汉相争,从本质上来讲,它最大的一个历史事实,就是当年被秦国所灭的六国贵族,他们并不甘心于失败,这是皇帝制度受到的第一次挑战。我们看刘邦为什么一定要杀韩信?这个怎么理解?我们后来的说书人或戏曲舞台内容都讲“狡兔死,走狗烹;飞鸟尽,良弓藏”。但是,事实上我们站在权力游戏的角度来讲,如果韩信、英布、彭越继续这样下去的话,那几代以后可能又回到了战国的局面。所以,刘邦他最后一年,拼尽全力把这三个人干掉。干掉以后他自己也死了。
那么,这样一种权力博弈——也就是说,是皇帝中央集权来统一你们,还是地方诸侯做大,地方分权。这两种模式之间最后的一次大决战——是汉武帝的父亲,汉景帝时候的七国之乱,这个大家都非常熟悉。那么,七国之乱以后,地方势力,至少在汉朝的范围内来看,应该是没有再向中央挑衅的实力了。但是,必须通过制度的形式,通过各种手段把这样的一个成果加以巩固。那么,这个任务其实是落在了汉武帝身上。
所以,才会出现后来淮南王刘安这样的一些案件。我们看历史,如果光看一个故事的话,你就习惯于会分好人、坏人。刘安他到底是好人呢,还是坏人呢?为什么要杀他?其实我们跳出好人、坏人的角度,我们要看到的是:汉武帝也好、刘安也好,他背后代表的都是一种历史趋势,是地方自治的趋势,还是中央集权的趋势。
樊登:汉武帝代表中央集权,刘安代表的是地方的封建制?
姜鹏:对。每个人物其实有自己背后的一个理念。他的利益、他背后的这群人,就是他所代表的历史趋势。所以,他其实不是个人的问题。那么,我们从历史学的眼光来看,这个是必然的。这个让我们能够从更多的角度去思考一些历史人物,包括后来帮助汉景帝平定七国之乱的周亚夫,他的下场也不好,饿死了。汉景帝是故意把他饿死的。我们如果要看这个问题的话,你就会觉得,汉景帝你这个人忘恩负义,跟他爷爷也差不多。你看人家就在他最危难的时刻,帮忙摆平了细柳营。但是,如果咱们从历史的角度来看,地方军阀是军阀,中央军阀也是军阀。所以,汉景帝他说“此其意怏怏者非少主臣”,也就是说,每个皇帝他年老的时候都要考虑“我儿子上台以后他把不把得住,我儿子上来以后他有没有能力镇得住”。他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他认为有可能形成威胁的这些因素清除掉。
樊登:我看这书里边写道,汉武帝不仅仅对付像淮南王这样的地方氏族力量,甚至连像郭解这样的地方豪侠,他都亲自动手把他解决了?
姜鹏:是。就是权力的触角要渗透到社会的各个角落。郭解他本来是一个地方游侠,司马迁写《史记》,他是被录入《游侠传》的。这个人特别有意思,他特别讲道理。有一个乡亲对他特别不服,就箕踞,两个脚这么叉开坐。古代这样的坐法是对别人特别不礼貌的。郭解身边人想“我们老大来了,你怎么这个样子”!拔剑就要杀。郭解说不行。为什么呢?郭解说,人是要先自己的修养好,自己的品德好,你才能够要求别人对我尊重。他居然这么不尊重我,说明什么?说明我自己修德不够,我回去再修德。然后,还暗地里帮了那个人。郭解他是修了德了,但是他这个私德是违反公益的。那么,作为国家来说,汉武帝他要的是什么?是所有的人都符合我的规矩。
樊登:而且最要命的是,后来郭解被安置到了长安附近,就是皇帝要求他们这些有钱人必须搬迁到这儿来。结果,大将军卫青亲自出面为郭解说情。本来汉武帝还不觉得这人厉害,汉武帝觉得“大将军出面说情,这家伙肯定太厉害了”,就到这种程度。
姜鹏:卫青给他说情,一定也是动了关系的。但其实这一说反而说坏了,因为你碰上了汉武帝这样的人。汉武帝有一个优点,他的意志力肯定是非常坚强的,他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。卫青也是他提拔起来的,不会因为卫青说一句就改变主意。你不来说,我还不注意这个人,结果你一来说,说明这个人挺有影响力。
樊登:后来一查,这个人杀了太多人了。
姜鹏:对。那这样的话,他就必须要受到打击。所有的行为你必须在王法里面,你不能有你的私法。
樊登:我看有的讲《史记》的书里讲到郭解这一篇章,就觉得司马迁写郭解写得其实挺着笔墨的,觉得这人挺有意思。
姜鹏:这个是对于“义”的一种向往:你在困难当中如果有人帮你,那么对你来说,他就是个好人。咱们先不管其他的,例如他的钱从哪儿来,咱们先不管。
樊登:但是司马迁的角度和汉武帝的角度是完全不一样的,汉武帝希望的是有规矩。
姜鹏:对,而且是“我的规矩”。他特别强调这个,只能是“我的规矩”,不能是“你的规矩”。
樊登:所以,他上台了以后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先把自己的权力巩固起来。我们过去都认为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是董仲舒在后边推。但是看您这个书,经过了多番考证才发现,董仲舒出现之前,汉武帝早就做过这样的尝试?
姜鹏:对,也就是说董仲舒被历史选中的。董仲舒——的确我们应该承认,他是一个学问特别好的人,是一位大师。那么这位大师,如果他不是生活在汉武帝的时代,他可能也没有这个历史机遇。因为在董仲舒之前,在汉武帝早年,汉武帝的舅舅田蚡,还有一个厉害的人物叫窦婴,他们两个都是比较喜欢儒家学说的,而且把人还推荐给汉武帝了。汉武帝就想通过他们来改革。为什么呢?黄老学说不主张皇帝跟政府过多地去干预老百姓,过多地干预社会。如果这个国家跟社会继续这样无为下去,可能也是不行的。比如,咱们今天看到很多的姓,例如,姓“司空”、姓“司马”、姓“司徒”,还有姓“仓”,就是仓库的仓,这种姓往往一开始就是个官职。那为什么他们家就以这个为姓了呢?应该就是祖父传父亲,父亲传儿子。那么,这些人他就会形成自己的一个利益模式,或者说是一种职业技巧来垄断这个东西。还有就是“豪强武断于乡曲”,贫富差距开始出现,那么有钱的人,就是这个豪强,你会除之不尽。中央政府继续这样无为下去,形同虚设,恐怕也是不行的。
所以,儒学它为什么适应这样的一个时代变化?它是特别强调“有为”的。比如,孔子他就是这个精神——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”,就是我的道能不能行,那是命,但是行道的过程是我要做的,是我的使命。那么这样的话,它就符合政府从“无为向有为”的一个转变。
但是那个时候,汉武帝因为年轻,他忘了他奶奶的爱好是什么。不像咱们今天,孙子爱好什么,奶奶爱好什么。那个时候不行,那个时候是奶奶的爱好特别重要。奶奶她是爱好黄老学说的。为什么?第一,因为爷爷,当年汉文帝,他就是以黄老学说治国。她认准了“我老公当年在世,把国家治理得这么好,他一定是对的”;第二,用咱们今天的话讲,她是一种路径依赖,她就觉得黄老学说还是挺好的。所以,田蚡跟窦婴推荐给汉武帝的那两个儒家的官员,最后就是被窦太后给整了。这两个人后来在监狱里面受挫,自杀了。
樊登:那时候的官员经常被抓起来以后,就自杀了。还有人会被别人劝“你干脆自杀吧,就别等着别人判了”。压力太大。
姜鹏:我们怎么理解叫“刑不上大夫,礼不下庶人”?就是“刑不上大夫”是给大夫留面子。前两天不是诺贝尔文学奖颁布了,有人就修了一个特别好玩的图片——英国文学的特点是什么?英国文学的特点是“我愿为荣誉而死”;法国文学的特点是“我愿为爱情而死”;美国文学的特点是“我愿为自由而死”;德国文学就是“我会死”。其实,对于贵族来说,他最重要的就是荣誉。那如果“刑”要是上了大夫,他就没有荣誉了。所以,其实“刑不上大夫”并不是说不处理你,而是告诉你,你错了,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,你自己了断吧。对于当时的一个大夫,一个贵族来说,“我要到监狱里面,还得受他的欺负”,所以就自杀算了。
樊登:到了汉武帝想要励精图治的时候,他下手就变得很狠,跟文景两帝完全不一样,开始杀人了。
姜鹏:对。因为什么呢?这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问题:他要把国家的所有的资源都集中在自己手里。如果是一个贵族时代,这是做不到的。汉武帝为什么要整丞相呢?因为从汉朝立国开始,丞相有一点:非有大军功者是不能做丞相的。我们看萧何,看上去好像是一个文化人,但是,大家要知道,萧何在刘邦“十八功臣”当中,排名他是排第一的。萧何死了以后是曹参。曹参做宰相的时候,都已经是汉惠帝了。这个叫“萧规曹随”的一个故事。如果我们明白这个规律,你就能够解释了。曹参当时在山东做地方官,听到消息说,萧何死了,马上跟家里人说“准备行囊,我要入长安,做宰相去”,别人就觉得他这是自说自话。
他为什么知道?因为“十八功臣”排名,第一功臣是萧何,第二功臣就是曹参。曹参他是靠打出来的,身上有70多道伤。当时一开始,功臣们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“排排坐吃果果”,你们别抢——谁第一名,谁第二名,咱们论一论。那怎么排呢?当时就有人提出来:最简单,所有的这些功臣把衣服一脱,谁身上的伤多,谁就是第一。这主意好不好?挺好的,但有两个人肯定不脱衣服:萧何不脱,张良也脱不了。脱完了一道伤都没有,这怎么算呢?后来就有人说了,其他武将是有功,但是这个功是什么,这叫“一时之功”。你在战场上拼杀,没有萧何给你建设大后方,你怎么有天下?所以,萧何叫“万世之功”。刘邦说:“你讲得太有道理了。”所以萧何才是第一。
但是,你也要奖励那些武将,所以曹参是第二。那么,曹参为什么知道萧何死了之后,一定是他?因为功臣排名他第二。这说明什么问题?说明当时这些军功阶层的权威是非常大的。所以,到了汉武帝的时候,如果继续是这个样子,比如说,咱们如果讲打匈奴,就是元光二年的“马邑之谋”,这次行动是第一次。在此之前有一次朝廷大辩论,宰相还没有出面,当时出面的是副宰相,叫韩安国,死灰复燃这个典故就出在他身上。他就极力反对,然后汉武帝最后也觉得,这样吵下去的话也不是个事情。到最后是花了很多的努力,汉武帝的实践才付诸实施,这些将领们也未必是听他的。
那么,汉武帝最后为什么用卫青?为什么用霍去病?因为是我自己的人,我是可以掌控他的。终于从过去的军功体系里边跳出来了,他开辟了我们中国官僚制度的一个新途径。那么这样的话,其实用我们专业的术语来讲,就是出现了官僚制度的两个队伍:一个队伍还是传统的,咱们熟悉的以宰相为首的百官队伍;其实还有一个队伍,专业的名词叫内朝官。所谓的内朝官,他是在宫里面接近皇帝的地方办公的,就是皇帝培养的自己的圈子,自己人。他的一个目的就是:你们要贯彻执行我的意图,宰相们他们不同意了,你要跟他们去辩论,告诉他们我是对的。那最后这帮人因为接近皇帝,权力就越来越大。所以,咱们如果判断中国古代历史上哪个时代政治是比较好的,或者说政治是比较坏的,我告诉大家一个特别简单的标准:如果在一个时代里面,内朝官,也就是说名义上是皇帝的私人班子,他还敢反对皇帝的话,这个时代的政治一定相对是比较好的;外朝官,比如说虽然没有宰相,就明清以后是没有宰相的,但是被大家认为你是百官之首,你应该是承担宰相这样的责任,连这一群人都是唯皇帝的马首是瞻,不敢提反对意见,那这个时代的政治一定是一塌糊涂的。
樊登:我读您这本书——因为我研究领导力,我就发现汉武帝的领导力有点问题,太喜欢杀人了。就比如说最典型的“马邑之谋”。“马邑之谋”其实是这些官员们想作为,大家努力去打一次匈奴。结果因为策划得不是很周到,匈奴逃跑了,什么也没打着。汉武帝觉得很丢脸,回来就把这个主动想干活的人,叫王恢,给杀了。汉武帝其实也挺不落忍的。但是他就觉得:你既然让我这么丢脸,我就得把你杀了。那这么干,这些大臣谁还敢干活?
姜鹏:当时汉武帝他毕竟年轻,那个时候他应该是二十刚出头,比咱们现在都年轻。他一开始考虑事情的时候,就没有比较仔细地去打量过,盘算过,也没打过大仗。所以这个时候,其实他把自己放在一个尴尬的境地,骑虎难下。
他其实有一个更好的办法,就是像他晚年一样,出个“罪己诏”,自我承担一下责任,这个事情可能就过去了。他太年轻,他又不肯这么干。但是这个事情,如果没有人负责的话,又是一个大问题,因为等于说他第一次真正地想在国防安全上大有为,结果就是这个结果。
樊登:读这本书有意思在哪儿呢?就是我们以前读这段故事的时候,就说“他们出了大军,然后没打着,回来了”,就完了。姜老师考证,说为什么《史记》《资治通鉴》《汉书》都不写指挥官是谁?一共兵分五路,五路都有指挥官,但是总指挥官从来不写。后来考证来考证去,说总指挥官怕丢脸不想写,就是汉武帝本人。
姜鹏:对,这是很有可能的。因为什么呢?写这个故事的人,他是汉朝的一个宗室,也是个大学问家,叫刘向。用我们今天的话讲,他其实是后来做了皇家图书馆的馆长。那么,所有的档案、文件他都能够接触到第一手的。他记载下来的应该是非常靠谱的。汉武帝就只能找王恢出来做替罪羊了。
樊登:从这一次尝试之后,真正的打匈奴的大战就开始了。这里边要着重讲三个人:卫青、霍去病和李广。但是,为什么我们说“冯唐易老,李广难封”?他一辈子是不是因为他跟汉武帝没关系,所以就封不上去?
姜鹏:李广的失败有一个非常要命的东西——他是一个个人英雄主义者。他每次跟匈奴打仗,瞄准了以后,他如果没有一箭必中的把握,这一箭他是不发出去的。那你想想,就是你一对一,这是没问题的;你是千军万马对千军万马,要主将都是这个样子的,你想想这仗怎么打?
樊登:就是等于你这箭射完了以后,匈奴就到面前了,他根本不留下足够的准备的时间。
姜鹏:所以,这样的一种英雄主义其实是害了李广。你看,像卫青、霍去病,尤其是卫青,首先,他这个人是比较谦虚的;第二,他愿意听大家的,而且他注重纪律,他也不敢违背法度。
樊登:卫青最重要的一点是:什么事他都要看汉武帝的意思。包括战前要杀一个人,别人说“你就把他杀了就行了”,他说“这个得问问皇帝”——会做官。
姜鹏:咱们从正面去讲他,他是一种人生经验。
樊登:李广死得真惨。李广最后死的时候,是因为他部队迷路了?
姜鹏:对。李广这个事,咱们要为汉武帝讲句公道话,其实还真不能怪汉武帝。在汉武帝最后一次全面地对匈奴总攻时,李广也要去参加,汉武帝肯定让他去。但是他告诫卫青,卫青是总指挥,他说李广这个人,“数奇非偶”。什么意思呢?翻译成咱们今天话就是“点背”。就跟卫青说“给他机会,但是你注意了,千万不能让他单独地去抵挡单于。因为历史经验告诉我们,他没赢过”。然后卫青就放在心里了。结果真有意思,那一次匈奴单于就出现在李广的防区。然后,卫青想起来,这个人“点背”——正好皇帝也说了不要让李广他单独地抵挡单于——就给他换了一个防区。最后李广换了防区以后,结果迷路了。迷路以后那怎么办呢?古人讲叫“失期”,就是我们约定好的,你没来,对于单于的包围圈就没有全部形成,所以单于就逃跑了,这个是要问罪的。那么,李广他就说“这不就是你这个大将军欺负我吗”,然后愤而自杀。
樊登:就是走到卫青面前,一段话说完,拔出刀来。
姜鹏:也是很刚烈,就是觉得“我这一辈子也就算了”。卫青这个人你就看,他是一个性格特别柔顺的人。哪里看得出来呢?当时,李广的儿子李敢,就冲上去打了卫青一拳。其实,这件事情卫青是忍下来的,而且是“隐晦,不张扬”。但是这个事情被霍去病知道了。霍去病是卫青的外甥,霍去病的母亲是卫子夫的姐姐,等于管卫青叫舅舅。那么,霍去病陪着汉武帝一起去打猎,当时李敢也在,霍去病他这个箭本来是瞄准一头鹿,结果挪着挪着,就瞄准李敢了,“啪”一箭射过去,就把李敢当场给射死了,其实是为卫青报这一拳之仇。
所以,为什么后来李家的人特别受同情,跟霍去病这件事情做得不地道也是有关系的。汉武帝当时因为宠爱霍去病,他就没有把霍去病法办。那这个事情大家就觉得你不公平,就仗着跟皇帝这样的关系,草菅人命了。所以,里面有这么多恩恩怨怨。那这个恩恩怨怨在最后,形成司马迁笔下的悲剧般的英雄主义,就是个人英雄崇拜,包括后面他的孙子李陵。李陵最后跟李广利一起去打仗,其实他是诈降,诈降以后汉武帝不知道,当真了,处理了他全家。司马迁就是因为在这个事情上面替李陵辩护,所以最后遭受了宫刑。那么,大家就看到其实就是有一个“反对汉武帝用这些私人关系,尤其是像霍去病射杀李敢的事情,因为是私人关系,所以让别人受委屈”这样的一个阵营,在李家和司马迁这儿,形成一个联盟了。所以,我们最后就看到这样的一个故事讲述。
樊登:李陵他打仗的方式跟李广很——五千人冲进去,敌方八万人围起来,然后他就一直射箭,一直把箭射到没有为止。
姜鹏:对。就是我们今天讲,汉武帝对于匈奴的战争可以分成三个阶段的胜利。汉武帝在位一共是55年,55年里面有44年跟匈奴是有战争的,其中中间有14年,规模不大,小冲突。这个胜利分成三个阶段:第一是公元前127年元朔二年的时候。战果是什么呢?卫青重新在咱们今天鄂尔多斯这个地方,咱们今天去旅游的话,能够看到一个残垣断壁,就是当年卫青铸造的“朔方城”的遗迹。“朔方”,其实在古文当中就是“北方”的意思。咱们看青铜器,青铜器里面有“南方”、有“西方”、有“东方”,但是就是没有“北方”,“北方”其实就是“朔方”。这个意味着什么呢?就意味着把匈奴人的势力范围赶到了阴山山脉以北,那么这是第一步;第二步大家非常熟悉的,就是河西走廊的打通,就是中原地区跟西域相连通的一个地方。在此之前是匈奴的右贤王,他们因为是“坐北朝南”,面朝南,那么西边是他们的右贤王的控制范围。霍去病是把右贤王给打败了,打败以后才有所谓的“河西四郡”。张掖、武威这个地名都是汉武帝时候留下来的,包括酒泉。酒泉有个传说,仅仅是传说:就是当时霍去病带兵打到这儿了,汉武帝赐他的酒,那么几万将士不够分,就一坛酒。他很聪明,就把这个酒倒在井里边,那这样每个人都喝一口,皇恩均沾了。那这个其实就是汉武帝时代领土扩张的一个重大事件。
樊登:包括这个“封狼居胥”?
姜鹏:对,“封狼居胥”是第三次。我们刚才讲的打通河西走廊是公元前121年。两年以后,公元前119年,就是您刚才讲的封狼居胥了。那么这一次,就是大家更熟悉的一句话,叫作“漠南无王庭”,就是大漠以南没有匈奴残余的王庭了。整个被赶到咱们今天的外蒙古了,就是到那一片了。
樊登:我记得这书里边写汉武帝当时有多嚣张:给单于写信,说你要来打就来打,我在边境等着你,我亲自带部队在边境等着你,你干吗一个人躲那么远的地呢?
姜鹏:对,太嚣张了。那为什么呢?其实你想一想,就是他二十几岁,“马邑之谋”他亲自出动,憋这口气你想想憋了多少年了?大概是憋了十四五年。终于等到能够找回场子了,所以我要再去一次。
樊登:卫青、霍去病的寿命都不长?
姜鹏:寿命都不长,尤其是霍去病,二十几岁就死了。前阵子网上不是有个笑话:有很多老奶奶带着孙子、外孙,见到霍去病的像,“来,摸摸他的头,摸摸他,孩子你以后就长寿了”,她不知道霍去病二十四岁就死了。
樊登:名字取得好,叫霍去病。
姜鹏:对,叫去病。但是他其实二十几岁就去世了。卫青寿命也不长,大概是四十几岁。
樊登:所以后来才会有李广利的机会?
姜鹏:其实汉武帝他用人就是要用自己绝对能够驾驭得住的人。李广利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。李广利有一个妹妹,叫什么名字咱们不知道,李夫人。她应该有三个哥哥,那咱们知道两个,一个是李广利,还有一个就是著名的宫廷音乐家,叫李延年。李延年这个人特别有音乐天赋,负责给汉武帝排演歌舞。有一次他就编了一个曲子,里面就是融合《诗经》的一些语言,让舞女们唱出来。其中就是说“世有佳人兮,遗世而独立,一顾倾人城,再顾倾人国,宁可倾城与倾国,佳人难再得”。然后汉武帝就问李延年:“真有这样的女子吗?”李延年说:“有啊!”汉武帝说:“谁呀?”李延年说:“我妹呀!”李夫人后来给汉武帝生了一个儿子,这个儿子是汉武帝六个儿子当中的老五,名字叫刘髆,后来被封为昌邑王。
它其实就形成了另外的一个利益中心。原先,卫子夫她生下的太子叫刘据,根据的据。卫子夫为什么能够成为皇后?因为汉武帝的长男是她生的,大太子。那么在前期的时候,你看,汉武帝用的都是卫家的人——卫青、霍去病,所以卫子夫她的地位是稳的,太子的位置也是稳的。但是后来卫青去世了,卫青去世以后,汉武帝就开始用李夫人。李夫人应该是长得极其漂亮的。汉武帝最终念念不忘的,其实就是李夫人。后来因为这个原因,李广利掌握军权。那么,李广利他肯定会有一个私心——就是我外甥上位对我更有利。他就拼命地去促成这个事情,想让自己的外甥,就是李夫人的儿子刘髆,取代刘据。这就是为什么汉武帝晚年有“宫廷政变”。
樊登:这个李夫人有多聪明:她最后快死了,汉武帝去看她,汉武帝说你转过来,让我看看现在状况怎么样。她没化妆,因为病得都不行了,整个都脱形了,她就不让皇帝看。后来皇帝说你再不让我看,我生气了,我皇帝亲自来看你,你不让我看。然后,她说我就不让你看,然后扭过头去蒙起被子就睡觉。皇帝大怒,走了。后来李夫人的家里人就说,你胆子也太大了,咱们全家的性命托付在你手上,你这么得罪皇帝。李夫人说,我就是为咱们家计算。我是以色事人的人,我这一辈子皇帝喜欢我,就因为我长得好看,我就这么死了,皇帝对我留下的印象是美好的,所以他会善待咱们家的人。如果我让他看到我死前的这个样子,你们全得完蛋。
姜鹏:对,就是她没有被汉武帝所谓的爱情欺骗。李夫人心里面明镜似的:他对我不是爱情,无非就是我长得好看。
樊登:所以汉武帝现在巩固了政权,然后独尊了儒术,又跟匈奴打完了仗。汉武帝到了晚年就特别醉心于求仙,这就是“秦皇汉武”,两个人都喜欢干这个,一模一样。
姜鹏:对于汉武帝来说,他是为什么呢?该做的事情都做过了,还有什么没有做过的呢?那就上天。还有一个,谁他都不能信,这才是最可悲的,非常可悲。但是他又要生活,他也要把自己的生命继续下去。“求仙”就成为他们最后的一个追求了,我是这么理解的。
樊登:但这些术士骗他骗得太狠了。一个是迷信,一个就是他相信那些祥瑞,就是这儿说出了麒麟了,然后那个地有凤凰了,他全信。
姜鹏:有时候我想,他们可能也是用这种方法来沉迷,就是让自己就进入到一个虚构的世界当中去,可以摆脱很多很多现实的问题。
樊登:所以,因为汉武帝的晚年迷信,才慢慢地出现了巫蛊的问题,这是最后一个最大的悲剧。就是在太子的宫殿里边,找到了特别多的那种小木头人。
姜鹏:这个东西,我们现在回过头来看,它一定是有人栽赃的,就像很多陷害类的案情一样。所以,这个就是造成了汉武帝晚年的一次巨大的兵变——父子之间,兵戎相见。
樊登:当时汉武帝不在长安,他在甘泉宫,然后太子是被姜聪逼的?
姜鹏:这个时候就看出来——身边有一个老谋深算的老师,或者智囊就特别好。他那个老师其实不好,出了一个馊主意。姜聪当时应该就是给李广利这帮人做打手。他就是冲到太子这儿去,要到卫子夫那儿去搜。卫子夫因为年龄比较大了,她知道姜聪背后一定有势力集团,你不能因为这个事情闹崩了,皇帝那儿你就交代不了。这个事情你得慢慢来。太子年轻,然后身边那个老师给他出了一个馊主意,他说你把姜聪给杀了,那他就真把姜聪给杀了。这个问题其实反而更不好,人们就会觉得你是不是真的是畏罪,说不清了。所以,最后被迫无奈,他就起兵了。起兵以后,汉武帝让当时的丞相,叫刘屈氂,让他统兵跟太子发生了一次战争,在长安城。那么,当然太子的军队是战不过正规军了。
樊登:然后汉武帝最后算是吸取教训了?
姜鹏:他晚年的时候下过一个——我们称之为“轮台罪己诏”。对于大量的财富的消耗,因为其实战争它是昂贵的,就是我们粗粗地给他算一笔账:整个匈奴打下来,大概是两千亿的花费。那么这个两千亿它的单位是什么呢?比如说一个五铢钱,这是汉代的货币,这一个五铢钱算一个钱,那么是两千亿这样的价值。一万个钱等于一斤黄金,那么大家算一算搁今天是多少钱?那么汉武帝在位五十五年,一年的财政收入是多少呢?是五十个亿左右。所以,就是他五十五年下来,他所有的收入加起来,应该是不到三千个亿。但是,这三千个亿当中,有皇室的开销、有百官的俸禄、有其他所有你避免不了的日常开支,那么我们就一半对一半吧,一般来说,汉朝的财政收入有一半是支付百官俸禄的,那么也就是说你财政能够结余,顶了天最多最多是一千五百亿左右,那么还有五百亿的空缺你从哪儿来?所以朝廷只能大量地搜刮民间的财富,搞得老百姓民不聊生。
所以,汉武帝元封四年的时候,关东地区出现两百万流民。五千万人口,两百万是无家可归的,你想想比例是多少?非常可怕。那么这样的话,我们可以想象当时这个战争,说是保家卫国,事实上它反而造成国内老百姓的流离颠沛、无家可归。因为所有的财富、人力、物力都被用到战场上去了。
樊登:我看您这书里专门有一章,讲的是汉朝经过了汉武帝以后,整个财政状况的变化?
姜鹏:对。就是在汉武帝之前,从国家的角度讲,财政它还是比较富裕的。正因为如此,他打仗了。打仗了以后,等到他晚年结束的时候,整个国家的财政状况是相当糟糕的。所以,他有一个举措。他在世最后的一个宰相叫田千秋,他封田千秋为“富民侯”。“富民”,就是你做宰相,你的任务就是让老百姓富起来,这样的一个封号。其实它意味着汉武帝内心的一个期待,就是我还是要回到经济建设。那么,等到霍光上台,他整个的思路就是休养生息,不再采取主动积极的军事行动了,就改主动出击为积极地防御。防御还是要积极。这样就省了很多开支。
樊登:老百姓的日子能好过很多。再稍微把赋税减一减,马上就活跃起来了。所以,您用十六个字概括了汉武帝的一生?
姜鹏:第一阶段是“内强皇权”,然后是“外服四夷”,然后就是“迷信神仙”,最后是“晚年改辙”。
樊登:“晚年改辙”这算是一个亮点吗?
姜鹏:我觉得是。如果没有他晚年的反悔,通过让老百姓积极地创造财富的方式,让整个社会重新稳定下来;那么,霍光他进行经济改革,把战争这样的一个重点放弃了,回到社会建设上来,他就没有依据了。因为先帝晚年他改了政策。
樊登:最后,咱们讲讲对汉武帝的评价。因为这三本书,完全不一样。先跟大家讲这三本书分别怎么评价?
姜鹏:我这个《汉武帝和他的时代》里面是把《史记》里面的汉武帝,《汉书》里面的汉武帝,《资治通鉴》里面的汉武帝拿出来给大家做一个比较。我当时在《百家讲坛》讲的时候就是这个思路。很多人说你讲一个故事就得了,你讲得这么复杂干什么?但是,事实上这个特别重要。为什么重要呢?我们有一个认知误区:往往把某一种传统、某一种习惯、某一种对于历史的解释,误以为是历史事实本身。这个是我们看历史必须要解决的问题。我们看历史的时候,你一定要注意,历史未必是你的依据。因为,这个历史可能它是在阶段之内的产物。
那么这样的话,你回去看汉武帝是一样的。就是当我们认为汉武帝是个雄主,是个英雄人物的时候,其实它这是一个观点,不是一个事实;我们认为汉武帝是一个昏君,是个暴君的时候,它也是一个观点,也不是事实。所以,我们才会看到,钱穆写《国史大纲》、郭沫若写《中国史稿》,讲的就是一个中国。中国的历史只发生过一遍,为什么两个人讲出来完全不一样?钱穆他就说,我们中国古人太伟大了,你看从孔子时代,就是平民学术的兴起,整个宋代就是个平民的社会;郭沫若说,你看从奴隶社会就开始压迫人民,封建社会更加压迫人民,到资本主义萌芽出现了,人民被压迫得更厉害了。
谁讲得对?谁讲的是历史事实?——谁都不是历史事实,是他们对于历史的理解跟解释。所以这个我们必须先弄清楚。
樊登:我们普通人老想问:这个事实上是这样吗?这个问题问错了。因为不可能知道,都是这些史学家的记载,所以这三本书就不一样。
姜鹏:我们随着时代的变化,自己价值观念立场的变化,对于历史产生了不同的理解跟解释。我告诉你的,是我的观点,而不是事实,这是合理的。那么,对于汉武帝来说,在司马迁的《史记》里,因为司马迁他是生活在汉武帝时代,司马迁他只是一个六百石的中下级官员,所以一般老百姓所吃的苦,其实司马迁自己也吃了。再加上他跟汉武帝之间有这样一种矛盾,所以,司马迁他的《史记》是一个批判性特别强的一个角度。我给他的一个比喻:如果汉武帝的时代是一座大山的话,司马迁他是生在山中,他能够看到很多细节,就是一花一草是什么样的。但是,他看不到整个时代的轮廓,这个时代的历史意义在哪里;班固他是生活在汉武帝身后一百多年,将近两百年,那么汉武帝时代的打匈奴,其实是给后人留下了一个红利。当时生活的老百姓是很苦,但是这个问题解决以后,后来的老百姓他是享受到这个福利了,就不用再去连年地征战,包括丝绸之路的开通——在东汉的时候,就有明确的记载,罗马的使团是到过东汉,到过洛阳的,就是汉桓帝的时代——还有佛教的传入。所以,班固是非常维护汉武帝形象的,因为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。但是司马光又不一样,司马光他又隔了一千年了,其实他离汉武帝更远,那么这样的话,他就可以不带任何感情,可以客观地去看,可以站在他的角度去评价。
所以,并不是说越后面的历史学家,他可能是越没有办法接近现场。历史的现场,大家一定要记住,是根本无法接近的。不要说几年、几十年,就我跟樊老师讲到这句话的时候,我们一开始聊的那个天,就是历史了。咱们如果不看摄像,不把它往回放,你说百分之百地恢复出来,我跟樊老师刚才讲了什么,就是让我们俩自己去拼凑,也不知道。
樊登:内心的动机也不知道。最有意思的就是,你不要以为你是历史的亲历者,站在旁边你就能够看到事实。你站在旁边可能看到的是偏见,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。
姜鹏:对。我们有一个行内的一个笑话,特别能够说明问题:有一个历史老师——大家就想象是我吧,就在那儿给大家上课,就是各位,今天都在听姜鹏老师的课。忽然闯进一个人,不知道为什么,他可能是汉武帝的崇拜者,就觉得你这书讲得不对,噼里啪啦把我打一顿,打一顿以后,他扬长而去。那么这个时候,我还不忘我是个历史老师,我先不急着报警。各位,你们把刚才发生过的事情给我写一遍。下面学生就写,写完以后,老师就把每个学生写的东西念了一遍,你会发现五花八门——有的就说,这个人其实是姜老师的一个情敌;有人就说,姜老师奋武神勇把他给打跑了;有的人就说,姜老师这下就鼻青眼肿了。因为每个人对于这个事件的理解,以及刚才过去那个事情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是不一样的。
所以,最后的结论就是告诉大家——你看这就是历史。其实那个现场是无法接近的。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历史它是一个伪学科?我们就只能传递观念?我告诉大家:到最后,用观念来解释历史,最后大家关注的是这个观念本身是合理的。我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:在我们研究历史,就是这一二十年里,在我们大陆的学界有一个“妇女儿童史”的研究。那你就觉得很奇怪,为什么现在的人开始研究女性?女性一直存在,但为什么以前的历史学家就不研究女性呢?以前历史学家都只看见男的,看不见女的?不是。是因为我们这个社会它进步了,它慢慢地从传统的父权社会走出来了。女性跟儿童原来在父权社会当中是一个弱者,这个时候他独立了,有时候比男人还行,还能干,你凭什么就不承认我呢?大家开始承认了。女性有了自己的一个独立的价值体系,它不是因为女性现在才出现,而是我们的价值观念有了更新。有了更新以后,你就重新去理解历史,你会觉得原来历史上对于妲己的描写,对于杨贵妃的描写,可能都是错误的。凭什么一个国家亡了,你就让一个女人来背负?有各种各样的对于历史的重新解释,这个是正确的。
樊登:是不是从这个角度讲,我们说那句话叫“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”?
姜鹏:对。就是你对于今天生活的理解是建立在你的价值观念的基础上的。所以你要理解,司马光写《资治通鉴》,你就要想到他是写给谁看?他是一个宋代的产品,他是写给宋代人看的。宋代人在想一些什么?我们一定要关注到这个问题。其实,一个人他对于现实的看法,对于未来的看法和他对历史的看法是一整套的。
樊登:那我最后想问一下,您怎么评价汉武帝这个人呢?
姜鹏:我觉得吧,我对汉武帝的感觉叫“无喜无悲”。就是说,他就是一个客观对象,然后他的确有一些让人感觉非常了不起的地方,他的个人能力等。那也有很多的确造成了社会问题的方面,我们就把它作为一个社会现象来研究就可以了。我还是觉得,就是客观地讲,他非常重要——我们后面两千多年的皇权制度是他这个时代奠定的;后面几千年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现在这个国家领土,有四分之三左右在他那个时候就有这个格局了;还有就比如说,我们今天讲国营企业,最早搞国营企业的就是汉武帝;还有就是说,其实他对于秦始皇时代的司法独立,他是有破坏的,我们后来的法律传统也是在汉武帝时代集权。总之,他做的所有的事情里面,我们不可否认,他是中国历史上影响最大的皇帝之一,这个评价是站得住的。所以,总说“汉武大帝”。但是,我不倾向于是褒还是贬,是好还是坏。他其实也是在顺应着一种历史潮流。所以,我的一个观点是“只有时势造英雄,没有英雄造时势”。如果您看这段历史,您误以为是这个人物他创造了历史,那一定是我们对这个历史的研究可能还不够深入,就一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,促使这个人物被选择出来。我们前面讲的董仲舒,其实都是这个样子,时势在创造着各种英雄。所以各位,你们不要灰心,你们可能也是英雄,只不过时势没到,所以,大家都默默地过完自己的一生,如果你要是在汉武帝时代,你可能也是那个英雄。
樊登:历史能不能选中你,这很重要。汉武帝最后活了多少岁?
姜鹏:汉武帝十六岁登基,在位五十五年,也可以算是很高寿了,七十多了。
樊登:这本书讲完以后,我相信留言区里边会有很多的争论,因为大家连电视剧都看过了,就特别有发言权。我们不去做过多的争论,因为这个事咱也争不清楚,你对汉武帝其实没那么了解。提升我们大家的历史素养,如何去看待历史人物,看待历史上发生的事和观点,是我们做这期节目的目的。非常感谢姜鹏老师,谢谢您!
姜鹏:谢谢大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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